卢氏部落第111期|【小说】一世人牛两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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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推语
“老汉把老牛牵到墓坑前,指着小坑说,我的。指着大坑说,你的。老汉勉强把牛绳解下,牛鼻子上的环摘掉,说,老伙计,来世你牵绳来我衔环。说完,抚了抚牛脖子,栽倒在自己的墓坑里。老牛一声长哞,声音无限悲凉……”
只一句“老伙计,来世你牵绳来我衔环。”就足以让人泪雨纷飞。人如何?牛又如何?谁说人一定比动物高级?我看不见得。有些人活在世上,远没有动物们有情有义。一个老汉,一个老牛,他们不是主人和牲畜的关系,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世事变迁,生死相依。这份情义,感天动地。小说呈现了一种怎样的人牛情深?又晾晒了怎样的人性?一正一反,感情的天平上,究竟哪边更重?您耐心读完,这些问题自见分晓。请看柳小池老师的《一世人牛两兄弟》。
在山村,让老汉值得骄傲的不是他的五个子女全都成了山外的城里人,而是他有一头养了近四十年的老牤牛。
牛的寿命一般是二三十年,可老汉的牛却活了近四十年。
这头牛是老汉三十五岁时,在山那边溪头镇牲口市买的。那时,这头牛还是刚满三个月的小牛犊。老汉的腰也不弯,手也不抖,壮得像头成年的公牛。当时,老汉一眼就相上这头毛色黄里透红,油光滑亮的小牛犊。当老汉走近抚摸它时,小牛犊侧过脑袋蹭了蹭老汉的臂膀。老汉立刻就下了决定。
这头牛陪伴老汉走过大半个人生,也帮助他支撑起整个家的经济支柱。老汉常对五个子女说,你们之所以能够进城读书,老牛有一半的功劳。所以,你们要像尊重我一样尊重老牛。
子女们嘴上没说啥,心里却说,一头牲口怎能和人相提并论,爹真是越老越糊涂!
老伴儿在十年前就走了,大山里人少,老汉就用着牛车拉着棺材把老伴儿葬在了离家不远的山坡下。老汉哭了一场,然后搂着牛脖子说,以后就是咱老哥俩相依为命了。那时候已是老牛的老牛“哞”地叫了一声,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老汉说,就是因为这句承诺,老牛又陪他走过了十年岁月。
现在,老牛老了,老得已经耕不动田拉不动耙。老汉也老了,老得再也扛不起整袋的山芋。
老了的老牛和老汉,在春天向阳的山坡上,一个吃草,一个哼山歌晒太阳。在夏季夜晚的山塘边,一个反刍,一个抽旱烟看星星。老了的老牛和老汉走在五彩斑斓的秋山里,老牛拉着车,车上坐着揣着半瓶老酒的老汉。两个老伙计行至水穷处,停看夕阳红。走着走着,老汉的眼就眯起来了,听见鼾声,老牛也停下来打盹。大雪封门的日子,老汉把老牛牵进老屋,架起捡来的老树根,整日烟火缭绕,老屋温暖如春。
子女们回来了。一年大概回来个两三次。每次都是要来一块儿来,要走一块儿走。有时,可能因为忙少来一个子女,但从没有哪个子女单个儿回来过。子女们很团结。老汉心里想。再回头盯着老牛看,老半天不说话。
子女们这次回来,说把老汉接到城里生活。
老汉说,我走了,老牛呢?
子女们说,老牛卖掉或者宰了。子女们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好像在处理一件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物件。
老汉怒了,妈了个巴子,你们咋不把我也卖了宰了!有你们这样做子女吗?
子女们说,我们是人的子女,又不是牲口的子女,为什么不能这样做?
老汉说,放屁,老牛不是牲口,老牛是你们大爷是你们叔。
最后不欢而散。临走时,牛棚下的老牛看到子女们要回去了,习惯性“哞”地叫了一声,像是说再见。子女们说,叫什么叫,你个老不死的!
准备起身送行的老汉听见,头一晕,又跌坐在凳子上。老汉想,看来自己真该死了。
老汉来到牛棚下,抚摸着老牛的脊背说,老伙计,我是不是该死了?可是我死了,谁养活你?谁给你送终?我看还是你先死,你先死,我还能挖个坑把你埋了。老汉说着,两行浑浊的老泪流下来。老牛伸出舌头舔了舔老汉的脸,仰脖“哞”地叫一声,声音老迈而苍凉。
过了一段日子,子女们又回来了。老汉很是纳闷,按惯例,这个时节不该回来啊?不但子女们回来了,而且他们的老婆女婿儿女也都回来了。一大家人围着老汉嘘寒问暖,叫爹喊爷,并为上次的事情赔礼道歉。
儿子们拿出带来的好酒,女儿们拿出精心制作的菜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争相给老汉敬酒夹菜。儿媳女婿们说,还是儿女们最贴心,那些畜生牲口怎能和人比。老汉也不知是酒醉,还是人醉了,脑子里晕晕乎乎地不可置否。
酒过三巡,儿子问老汉知道啥是牛黄不?
提到牛,老汉猛地一惊醒,正要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儿子说,牛黄就是牛身上的宝贝,比黄金都贵。据说,越是上了年月的牛,有牛黄的概率就越大。你看咱家那头老牛,一把年月了,瘦的一把骨头,只剩一个大肚子,保不齐就有牛黄……
老汉这才明白今天的宴会,原来是鸿门宴,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老汉冷笑两声说,有没有牛黄跟你们有关系吗?
子女们说,爹,我知道你跟老牛有感情,老牛也确实给咱家做了不少贡献。可是我们兄妹几个在城里也不易啊,人情道往、吃穿住行、孩子上学,哪哪都用钱啊!还要给你养老,在城里买墓地……
老汉说,我不用你们养我,我更不会埋到城里。你们用钱自己想法挣,甭想打老牛的主意。
儿子们说,爹,你年纪大了,思想落后了,我们不能啥都听你的了,这次绑也得把你绑走,老牛非处理不可!
一听此言,老汉怒不可遏,一把把饭桌掀了。在盘子碗哗啦声里,还有儿媳妇们的尖叫声中老汉走到牛棚下,从牛槽下抽出砍柴的砍刀横在胸前,一字一顿地说,别说要牛黄,连牛粪都得问问我手中的刀!
子女们个个脸色铁青。儿媳女婿们开始诅咒起来,孙子孙女们开始哭叫起来……
子女们走了,走的很决绝,并发誓再也不回来。
看着子女们愈来愈远的车影,老汉双腿一软,倒在牛身下……
老汉醒过来,已是黄昏,这中间,老牛不停地用粗糙的舌头舔舐老汉的脸和脖颈。
老汉伸出虚弱的双手,搂住老牛的脖子勉强站了起来。老汉说,老伙计,看来该给我们俩准备后事了。
往后的日子,老汉在山坡下老伴儿的坟地旁,挖了一小一大两个墓坑,两个墓坑用了整整十天。坑挖好,老汉知道自己也气力耗尽油尽灯枯了。
老汉把老牛牵到墓坑前,指着小坑说,我的。指着大坑说,你的。
老汉勉强把牛绳解下,牛鼻子上的环摘掉,说,老伙计,来世你牵绳来我衔环。说完,抚了抚牛脖子,栽倒在自己的墓坑里。老牛一声长哞,声音无限悲凉……
老牛围着墓坑转了几圈,开始用头往墓坑里顶土,一下,两下……老牛的鼻子和牛脸被土里的石块砂砾擦破了,满脸都是血。
老牛的一只牛眼也被刺破了,血和泥土混成疙疤糊住了半个牛脸。
老牛的两个牛角也松动了,牛角上沾满了泥土和脏污。
傍晚的时候,一座小坟包突兀在山坡下。满头满身血土的老牛卧在坟前,一动不动……
残阳如血,山风呜咽……
本期责编:米玊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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