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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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石磨
小时候，我家里是有一座石磨子的，磨子就按在我家老庄子的大窑洞里，窑洞很高很大很深，是我家的厨房。窑洞最顶端正中有一个天窗，右边一米多高处有一个小窗户，窗户旁边不远处是烟囱；右手是门，从高高的木门槛迈进去靠窗户是一面大火炕，大火炕尽头有一个水泥台，水泥台上用木条架着护栏，护栏下面就是锅台，锅台靠护栏按着一口炒菜的小锅，还有一口大锅，和锅台右边紧连着的，是二爷爷做的一个大风箱，再往后是一张用来擀面、切菜的有四条腿的枣红大案板，案板上面的土墙上就做了几条枣木木条板，用来放盐、醋、辣子、炸蒜窝窝、一长一短两个擀面杖就架在案板和木条板中间的小木架子上，紧连案板的是一个装面粉的大面柜。
现在，折回来再从进门说起：火炕前面，放着一张条椅，供小孩坐。火炕对面是一张八仙桌，两面各摆一张有扶手的太师椅，上面均有雕刻的图案。依次往后是三口大水缸，两口面缸，两只木桶，摆放厨具的组合大木架子，窑后面，挖出一个套间，按着一口石磨，最里面便是一个木面槽，萝面用的。
家里的家具、厨具、木条板等都是枣红色的，被奶奶和母亲擦拭得明光闪亮，闪烁着安逸祥和的光芒。
那时候，我们家还是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太爷爷、爷爷、叔父、新出生的我们这一辈，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故乡人把厨房叫“屋里”，把招待客人和住人的窑洞叫“窑里”，再往后，走上一个斜坡，左手搭出一个偏厦，上学的四大、五大住，往后几口窑洞，我们就到“沟沟佬里”，三大住，其他几口闲置的窑洞就搁置农具、拴牲口、囤粮食、堆放柴草等一些杂物。
人多，吃饭就是个大工程，每顿饭，奶奶和母亲都要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来做。吃手擀面，她们就要和一瓷盆面，擀出的面铺满整个案板，蒸馍馍用五层大蒸笼，一顿能蒸出六十多个馍馍，还有平时吃的金裹银，饸饹面等，都需要大量的面粉，所用面粉，除了逢年过节，套上牛，拉上一架子车粮食去塬上的磨房磨面，其余的面粉，都是在厨房里面的石磨子上磨出来的。
磨房的长期主人，是我小脚的奶奶。
要推磨了。我的奶奶，头上顶着三角巾，穿着大襟衣服，勾着头，拿着簸箕在院子里簸啊簸，扇啊扇，捡啊捡，鸡一会来叼几口她簸到地面的秕粮食，奶奶跺跺脚，鸡慌张地鸣叫着连跑带飞地走了；狗摇着尾巴过来了，奶奶呵一声：过去，狗看一眼奶奶，迷迷糊糊走开了，趴在门口，把头放在两只前腿上，眼睛一眨一眨看奶奶；猫迈着优雅的步子，转动着尾巴，用身子蹭奶奶的腿，奶奶依旧对猫说：过去，猫看一眼奶奶，身子一弓，向着狗扑过去，狗吓了一跳，跳起来，呲着牙和猫打架；我等不住奶奶，过去，奶奶说：狗娃，撑住面口袋，我把簸好的麦子倒进去。
奶奶眼睛老化了，往往把胡基疙瘩当麦子留着，我爬在簸箕旁边和奶奶一起捡杂物，把石子、麦皮、小石子、胡基疙瘩等统统捡出来，奶奶眯着眼一个劲夸我：我娃的眼睛真亮，小手手真快！
捡干净的粮食，奶奶要掺适量清水，让粮食吸收一些水分，这样磨出来的面粉口感会更好，做出来的面食会更筋道一些。
我很小的时候，还没有包产到户，家里应该是没有毛驴，因为我记得母亲、姑姑、三大、四大、五大轮流着推磨子。磨子是架在一个圆形土台子上，台子上转圈铺着一层光滑油亮的圆形木板，木板上方中间就是两扇石磨，石磨正中间有一个眼，称“大眼”，稍偏处有一个小眼，就叫“小眼”。“大眼”或“小眼”里会有一个顶部带着绳子的竹竿，随着磨子的转动不停地旋转着。一条粗粗的推板就固定在最上面的那扇石磨上，随着人的推力“霍霍霍”旋转，面粉就像雪花一样从两片石磨缝隙纷扬而下。
起先，奶奶是那个萝面人。她一手拿着一把长方形三边围起的小木铲，一手把磨盘上的面粉往木铲里拢，她迈着碎步，跟着磨子转一圈就可以装满一木铲子面粉，倒在面萝里，“哐啷哐啷”萝起面来，面萝在木槽里的两个木条架上前后推拽，撞击着木槽，面粉就从面萝下面羞羞答答出来了。
磨面时，要反反复复磨几次面，舍如把竹竿插“大眼”，那是磨头几遍的粗粮食，插到“小眼”时，就到了收尾阶段，精细白面就磨出来了。
为了不耽搁干活，面都是找天阴下雨时磨，忙的时候，都是在晚上点着煤油灯磨面。听着磨子的“嚯嚯”声，像催眠曲一样，让人昏昏欲睡，我等着奶奶来睡觉，看着爷爷低着头眯着眼盘着腿坐在上炕抽旱烟，等着等着，就爬在爷爷身边睡着了。醒来时，磨子还在响，奶奶坐在我身边，轻轻摇晃着身子，就像她当初哄我入睡的样子。母亲接替奶奶磨面去了，三大呼唤着坐在磨子旁打盹的五大，数落他“一干活就瞌睡”。四大在旁边嘀咕着，“推这么多面能吃完吗，把人累死了！”三大也说：“干个活心狠的，推个磨也这么心重，不让人睡觉吗？你不瞌睡我还瞌睡呢！就你会表现，爱表现来推磨，我们萝面！”四大五大也都随声附和，统统把矛头指向母亲，母亲站起来说：“来，你们萝面，我推磨，坐着人还犯瞌睡”。爷爷咳嗽一声，厉声说：“你们三个好好推磨，别啖牙叉骨，你新姐干活哪里会偷懒，哪里比你们干的少，不干了就出去！”三大、四大、五大闭上了嘴，推磨，小声嘀咕着，他们不敢对爷爷发火，就把心里的怨气记在母亲头上，看爷爷不在时，找机会总要寻母亲个不是，和母亲斗斗嘴。
爷爷奶奶是母亲的保护神，爷爷在家时，几个叔叔大气不敢啃一声。爷爷不在时，奶奶忙着干活或哄孙子，几个叔叔就找母亲斗嘴，母亲说不过他们的三张嘴，时常被他们几个气哭或者气笑，倘若让奶奶撞见，奶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能猜出十有八九，就数落几个叔叔：“你们几个听话，不要欺负你新姐，再要骂，小心点我回来告你大收拾你们几个！”奶奶的一句“告你大”吓唬住了几个叔叔，他们灰溜溜走了。
爷爷是一个聪明的人，回来一看母亲脸上气色不好，问母亲咋了，母亲说好着呢。爷爷去问奶奶，奶奶说几个叔叔骂母亲。爷爷叫来三大一顿好骂：“好你个不成器的好东西！一天不好好干活，光给别人找事，你有那坏点子心事放到干活上多好，一个当兄弟的，不帮着嫂子干活，还找事，再让我知道你这样出坏点子寻事，小心我打断你驴怂的狗腿！”
爷爷奶奶脾气温和，也不太训人，一辈子没有动手打过人。一顿骂，足以让人胆战心惊，绝对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几个叔叔见到爷爷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轻手轻脚，爷爷一声咳嗽，一个严厉的眼神，都让几个叔叔战战兢兢，我不知道，在孙子面前和蔼可亲的爷爷，在他人面前的不怒自威是怎么形成的。
我的几个叔叔包括兄弟姐妹，也不会高声呵斥孩子，更别说动手打孩子，在打孩子这方面，我可能是我家的另类。
奶奶和母亲给几个念书的叔叔烙干粮，供他们读书，后来，几个叔叔学校毕业，做生意的，当兵的，都离开了家乡，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一大家分成了几个小家，住房狭窄起来，爸爸给母亲在离老庄子不远的地方修建了一处庄子，分家后，吃面粉基本上都是各家去塬上的磨坊磨面，包谷面杂粮依然用磨子磨，这时候，我家有一个勤劳能干的黑背小毛驴，它代替了人力推磨。
分家不久，爷爷奶奶也跟着搬进了我们的新居，我们又可以天天和爷爷奶奶在一起了。石磨子也被爷爷从厨房搬到我们新庄子，在新房旁搭了一个偏厦，磨子就安置在偏厦里，偏厦旁边挖出一个小窑洞，小窑洞里支上木槽，奶奶用来萝面。
黑背小毛驴是爷爷从垓上牲口市场买回来的一头小毛驴，买回来时它还不到一岁，它性格稳重，从不踢腿尥蹶子，和包产到户时分给我家的一头大黄牛一起耕地、拉磨、拉车外，还推磨、驮粪、驮水，就是小孩骑在它背上，它也稳稳当当往前走，可以说它是一个全能的驴。它好似生来就是帮奶奶推磨帮爷爷驮水的。
黑背小毛驴拉磨时，被戴上眼罩，很少戴笼嘴，因为它从不偷吃，上了磨道，只要把它的缰绳在磨子上拴好，喊一声：“得～球”，它头一沉，屁股一撅，开始“得得得”围着磨道走，除非有人喊它“喂喂喂”，它才会站住，拉磨时，它身上时常被汗水淋得湿漉漉，让人很不忍心。有时，我就帮着它推磨，它感觉轻松了，跑得更欢实，它是一头老实又本分的驴。
每个周末回去，奶奶都要去磨坊磨面，奶奶干活慢慢悠悠，不急不慌，每次磨面不是很多，够吃一两个礼拜就行，所以，我们的饭菜都是极新鲜的食材。
我长到18岁，在一个白雪纷飞的寒冬，奶奶得了脑动脉硬化症，右半个身子失去知觉，连带失去语言功能，此后三年，奶奶都是在炕上度过，陪伴过她的磨坊渐渐被灰尘覆盖，和她一起搭伴磨面的黑背小毛驴也离开了这个它曾经为之辛勤劳作过的家，曾经喜气洋洋的院落，被冷清和荒寂笼罩着，渐渐生出衰败的景象。
奶奶爷爷相继去世后，亲人们举家搬迁，逢年过节，几个叔叔会去看看他的“新姐”，笑谈童年石磨的岁月。曾经战功赫赫的石磨，静静站立在磨坊里，彻底被人遗忘。和石磨一起被人遗忘的，还有伫立在场院荒草里的碌碌，想当年，为了凿出一口石磨，一个碌碌，亲人们付出了多大的艰辛，充满着多大的希望，从准备合适石材、锻造、石匠们一凿子一凿子凿了多少次，流了多少汗，才造成石磨和碌碌，而它们曾经为主人生活生产带来多少便利，创造出多少物质财富，这些，只有陪伴它们走过的人知道、牲畜知道，汗水知道，时间知道。
然而，时间却总会遗忘掉一切，它们就像从石磨间纷纷而下的面粉一般，循环着，往返着，直至进入人的身体，随着人体一起，遁入黄土地。
唯有黄土地，张开博大的胸怀，见证着时代的变迁，收纳着一切伟大或卑微灵魂。
【编者按】
【编者按】一个年代一份记忆，让我们拾起乡愁，来回味文中窑洞里的石磨，虽然它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失，但从文中的描述又看到了亲人熟悉的脸庞，祖辈传下来的是一份情，一份爱，它延续了中华民族文化的沉淀，语言表达强悍，用词准确，难得读到的一篇散文，成长中的记忆永远难以感谢老师精彩美文，推荐欣赏【编辑：聆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0303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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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作：任左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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