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什么不愿搬出深山——我在广西山区看脱贫

题图是我拍摄的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山区
最近,我因工作需要到广西,了解当地脱贫状况。其中一个地方,就是前段时间发生「90后夫妻生9个孩子」新闻的都安瑶族自治县。在都安山区,一对夫妻生众多孩子的现象,其实并不少见。
都安是国务院52个挂牌督战的贫困县之一,当地不少村庄今年才将脱贫。这篇文章是谈我眼中的广西脱贫工作。「90后夫妻生9个孩子」的话题,下一篇文章再谈。我想,先了解当地情况,再讨论新闻,这才是适当的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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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南宁开车一路往北150公里,抵达都安县城,再到当地贫困山村,还需开车两个多小时。一路所见,颇为惊异。
都安属于喀斯特地貌区,全县奇峰耸立,绵延不绝。这里山势不算特高,通常只有二三百米,山体皆为大石,山间几无宽谷平地,非常不利于耕作。当地人称此地为「大石山区」,不得不承认,非常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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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安县有「九山半水半分田」的说法,实地一看,不算夸张——这「半分田」其实也很勉强,因为很多所谓田地是农民在山坡石头缝种上玉米和山葡萄,才勉强成地。玉米和山葡萄,是都安山区最主要的两种作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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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山少地,交通不便,这是显而易见的贫困发生原因。根本的解决办法,是人口外迁,前往平地较多的乡镇县城。当地每个县城有产业园,政府提供税费优惠,吸引企业家入驻——主要是来自广东的劳动密集型企业,也有政府扶贫工程引进的其他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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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产业园,有的制鞋,有的制伞,有的造玩具。都安县交通还算方便,因此经济发展还算不错,县城房价竟达每平米四五千元,与地级河池市相当。对尚未完全脱贫的贫困县而言,这是一个让人惊讶的发展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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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多年市场化熏陶,都安县山区人口已大幅减少,一部分早些年就前往广东发达地区,还有一部分,正进入当地县城,成为现代产业工人。看着中国内地最贫困山区人民,正重走1990年代初沿海地区的道路——这是一条真正的康庄大道,我由衷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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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安山区还有不少村民驻扎村庄,不愿搬进县城。这是当地政府脱贫工作面临的巨大问题。有人会觉得,农村人不愿住城里,就愿意住乡下,这可以理解吧——事实上,在都安这样的地方,「乡下」和很多人想的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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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都安县城,汽车离开县城到乡下,就是一头钻进深茫茫的大山里。乡下意味着大山深处。过去走山路要好几天,现在开车两三小时。一个小村庄,只有几十户人家,四面是云雾缭绕的大山,大声说话都有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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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村庄是分散的,往往一个行政村,十几二十个自然村,它们散落在方圆十多公里内。每一个自然村,只有三两户人家。说是一个村,其实和老死不相来往的散居,没有多少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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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山区的喀斯特小山,连绵不绝,每一座小山,当地人称「一弄」。打开手机地图找到河池市,比例尺调大,你会看到密密麻麻的村庄,大多以「弄」开头——这意味着,这些村庄就在这些山坳里。都安县有一个乡叫「七百弄乡」,你想象一下那群山连绵的规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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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这样的山坳,各项生活成本无穷大,贫困注定是会发生的。还是有些人不愿搬出深山,住进乡镇县城——哪怕政府在外提供了很好条件,他们也不愿意搬。这是为什么呢?不到当地走访,很多原因确实不容易了解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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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常见解释是,瑶族同胞安土重迁,不愿离开故土。这确实是很有力的说法——瑶族同胞世居于此,与大山相伴千百年矣,他们习惯大山的一切。外人目睹之闭塞,体会之不便,足以抓狂之种种,他们安之若素。这一点以老人为甚,他们在大山住了一辈子,觉得一切很好,为苦非往外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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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族老人多信仰山灵,生于斯,死于斯,葬于斯,与大山同化,才算完整人生。一旦搬迁进城,活着没法打理先人坟墓,死后竟也要火化,岂不可怕?当地扶贫干部说,瑶族老人不愿出山,特有的民族心理,占了很重要原因。政策宣传时,要特别注意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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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虚无缥缈的生死顾虑,还有很现实的利益考量。此种考量和政策有很大的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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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一辈的瑶族山民,大多出过山、见世面,甚至去过南宁、深圳这样的大城市。他们打工一月,赚的钱比在山里一年赚的还多。
在瑶族山区,凡房子盖得漂亮,房顶装太阳能热水器的,村里几乎看不见几个青壮年。更多青壮年选择在县城买房置业,没有当下的政府脱贫工程,他们也会这样做,正如过去多年那样,缓缓往外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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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的脱贫工程,加速了山区青壮年外迁。政府为外迁村民建安置房,提供就业,甚至有专门可耕种的土地。青壮年最关心教育问题,贫困县的教育资源再不济,也是山里远不能相比的。
通过补助、就业和教育,政府都投入了重资,引导大量山民走出深山,参与社会化生产。这是根本的脱贫之策,非如此,住在那样的深山如何能脱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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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下脱贫工作讲的是攻坚克难,资源不只落在县城,还要输送到山区各村,并有量化的指标。
道路村村通,路面要硬化,危险路段有护栏;不能有危房——只此一条标准,当地泥瓦都拆之一空,换以水泥砖房)。此外,饮水要有保障(广西山区缺水,家家都有水柜,我后面再说)。人人都要上社保,学校楼房和校舍,都有较高的标准。
这样的山间路在当地算好走,更多还是曲折险峻的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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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干部驻村,还要培养当地产业,使其人均收入达到一定水平,才能脱贫。这是中国扶贫式的一大特点,无论宣传还是实践,政府都强调「扶贫先扶志」「扶贫先扶智」,并在各种标语,严厉批评懒惰赌博等恶习。中国式扶贫,格外地重视劳动培训和产业帮扶,这大概是和西方福利社会的一大区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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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回来,大量资源输往山村,虽能得到一些产出,和巨大投入比起来,这些收益显得还是微不足道。
在广西山区搞「村村通」工程,道路多盘山旋转,鲜少架桥开隧道。即便如此,每修一条道路,耗费之巨,是平原地区十倍二十倍都不止。一个行政村之内,要把几个自然村连起来,往往几十公里山路,这些自然村是一些只有几户人家的「屯」,人均基础设施费用高到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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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投入的低效率显而易见,地方政府也有意识到。因此,各地都有具体标准。比如说(数字可能有误),十户以上人家山屯,必须通水泥硬化路;十户以下人家,村道可以不硬化,但是要修沙土路;五户以下人家,可以不修沙土路,但要确保通山路。类似资源投入,比如建设水柜,电视网络,垃圾处理等等,都以人口聚集程度为标准。人聚得越多,投入资源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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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方式说起来符合效率原则,却让山民们有了自己独特的博弈能力。
老人们坐守山中,带几个孩子,也算一户户人家。按照政策,只要他们还在山里,路该通,水该供,电视网络全得架上,否则当地就脱不了贫,摘不掉帽,当地扶贫官员受不了。
按照脱贫的标准,一旦完成了指标,村民们除了外出不太方便,山里的生活环境,倒也还不错。他们很多人本来就不太愿意出山,现在一切建得齐齐整整,不觉得生活之苦,还有什么理由出去呢?反倒是一旦搬了出去,这些资源全断,老家就全部荒弃,他们如何能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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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壮年们搬出大山,是大势所趋;倘若老人也一同搬出,所得无非几十平米楼房,原来的村庄故土,得全部抛弃。而老人们如果坚守山中老宅,政府不仅给村里通路,还会拆掉旧屋,盖上新房,提供基本生活所需。
村里有扶贫产业,种玉米和山葡萄,再养一些黑山羊,村集体能获得收入,村民也能分红。再加上补助和低保,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换作是你,在那样的条件下,你会作什么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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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在广西山区看到的瑶族村庄。青壮年大多在外打工或居住,他们在山里也有房子,有些还是政府帮忙新建的。许多小孩子就放在山里,由老人放养。村里也有小学校,虽说简陋,一切尚可。至于政府资源投入的低效率、他们显然不会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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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当地扶贫干部深谈,他们也有感叹。精准扶贫不容置疑,2020年要全面脱贫,这些政策村民们全知道。在这一场高压线临头,有截止时间的博弈,扶贫干部们没多少筹码,只能退步忍让,埋头苦干,任劳任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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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访过程,我见到几位胸怀理想主义的青年干部,他们以保尔·柯察金式的革命气质,在山坳里干事业。以当地环境之恶劣,他们做的不少实事,都让人惊叹。
作为平静的观察者,我考察这些成就时,既有感动,也有叹息。我们这几年经历的中国脱贫攻坚事业,注定载入史册。当下宣传较多的是一些感人事迹;真正有历史价值的,我觉得还是一些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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